小妹
2012.08.11
一、緣起
有些生命的傷口，我們以為時間經過了、疼痛減輕了，它就癒合了，直到有一天剝開它，看到鮮血淋漓、痛楚依舊，才知道原來它一直在那裡，等待著被處理–幸運的話，可以療癒；不幸的話，可能惡化終至心靈枯萎……。
學習易經6年以來，每逢新的年度即將到來，就會在年底對於新年先占個年卦，有位易經班資深的學長告訴我，要區分事項占卦，才會明確得到卦象，於是去年年底分別就「事業」、「健康」、「感情」占卦，其中「感情」方面占得了2012年的卦象，感應到<解>卦，而且動了4爻，爻辭說：「解而拇，朋至斯孚。」，心中有些納悶，<解>卦有「天地解而雷雨作，百果草木皆甲坼」的跡兆，意指天要下大雷雨，將果實的外殼、外皮層層保護沖擊迸裂，果仁出現才能接受雨水洗滌，重獲新生。而這幾年自己盡力把感情的世界收拾端淨，有什麼需要雷雨大作、雨澤和解的心結呢？從年初心底懷著問號，一直到七月夏天，依然疑惑。
生命的觸角不斷延伸，有時連結的支線看似偶然或巧合，卻引發洪水般的沖擊。今年5月間透過易經班學長介紹，認識佛陀原始正法中心的大惠法師，之前在台北禪修中心行禪一段時間，無緣聽聞大惠師的法號，這回電話連繫卻有幾分熟悉，之後電子郵件提及禪修、心理諮商與療癒，碰觸到多年前已收拾到心靈抽屜的家族往事。不過連絡幾次就音訊杳然，原來法師閉關準備世間的考試，只能在部落格分享他的思想軌跡與禪修歷程。八月初靈機一動，問候法師，他居然出現了，在虛擬網路透過電子信箱回應近況，還邀請參加禪修中心活動–「正念家族生命動力實務排列工作坊」，附帶引述心理學禪師康菲爾德的話語：「幾乎每位走上修行道路者，都會發現深刻的個人療癒或主動地處理生活的痛苦與衝突是修行的必要過程。」；並且開示將禪修落實於人際關係與自我修復的生命觀照歷程中。
有點好奇，一位法師如何帶領家族星座排列的療癒工程？又有點期待塵封記憶中父女心結的開解，又有些畏縮恐懼，不曉得解結的當下，自己能否承受？或者墜入另一個情緒深淵，還是在諸多學員之前情緒再度受傷崩潰，抑或真能得到療癒？
不論如何，心底有個聲音呼喚～把握住此次奇妙的機緣，就在活動的前一天，鼓起勇氣上網報名，然後就擱在一邊，不去想它了，翌日上咖啡館吃過早餐，到菜市場買完菜，安頓好家人午餐後，匆匆忙忙趕到禪修中心，看到一群不認識的學員，有一絲念頭要向後轉身離去，不過見到禪房中的佛像，不自禁往前跪地頂禮，靠著牆邊靜坐，心慢慢定了下來。
二、生命圖
當大惠法師出來帶領大家圍著圓圈靜坐，身心舒緩啟開工作坊的序幕時，聽著電影鐵達尼號主題曲音樂，心底升起時空錯置的奇特感覺，往昔參加很多心理諮商團體，從未見到一位禪師佇立其間，這回不知禪修加上心理諮商療癒，會是如何的光景！學員逐一自我介紹完畢，感受到空氣中流動的善意，但心理諮商過程「掏心掏肺」的信任關係還來不及建立，法師就要我們從出生以來，以每5年為一段時間區隔，繪製生命重大事件的歷程圖，還必須在圖中附帶說明未來的期待遠景，及明天如果離開世間，有何放心不下之人事物！許久沒做這種深層思索與整理，匆匆繪完生命圖，法師又要求每一學員憑直覺找到另一個學員分享自己的生命圖。
這真是個難題，看著一張張陌生的臉孔，打定主意找一個繪圖風格與我接近的女學員，在有限時間內交換生命圖背後的重大故事。還沒相互述說清楚，法師又宣布下一個課程～小組演練，一對一輪流扮演對方要處理的人際議題的另一個相對角色，忙碌轉換角色中，法師及時到各組指導，直指人心、開示處理，引領修復關係的對話，折騰了一個上午，在分享交流時段中，唯一的感覺是「累壞了」，回想幫同組組員扮演相對角色時，不可思議地一被推上那個位置，就淚留不止，伴隨起伏震盪的心情，久久不能自已，結束之際，心想：「干卿底事？為何20分鐘裡湧出的淚水多過這幾年的哭泣？」，沒想到，下午的家排星座排列體驗才是淚水大潰堤！
三、家族排列體驗
中午，大惠師陪著我們靜靜地用餐，餐後叮嚀大家好好休息，我還不知下午會有大事發生，午休時間，學員們排排躺平睡着，我閒著就打開iPad，上網看看訊息，週末電子郵件信箱乏人問津，臉書也無新鮮事，只好跟著大家打盹兒。到了2點，法師輕敲銅鐘，大夥兒悠悠醒醒，靜坐幾分鐘心神安定後，正式進入今日活動的重點–家族生命排列練習，有2個學員舉手表示希望實作家族排列，我也鼓起勇氣表達加入家排行列的期待，不過法師先點名一位年輕女孩首先練習，我只好端坐在一旁專注地觀察感受，結束時有點失落，因為沒人找我當角色代表，一會兒分享交流時段完成後，以為輪到我了，結果法師一句話讓我好生失望：「我覺得妳還沒準備好！」
誰說的？我跟父親的父女心結糾葛20幾年，一直纏困在心底，近年來老邁的母親中風加上失智，她與父親的愛恨情仇不斷叨唸幻覺，引發我更多的生命疑惑與悲愁，來報名這個活動就是打算要解開這個陳年傷口，獲得療癒，誰說我還沒準備好？！可是法師顯然感應不到我內心的抗議與呼喊，他開始進行下一位學員的家族排列。
意興闌珊地坐在一邊觀看，開始慢慢失去耐心，加上「家排」主角又沒找我扮演任何角色，更加鬱卒，覺得時間十分漫長，第二場「家排」中悲苦掙扎的主角夾在一群「家族代表」中間，嘗試突破心靈困境，好生辛苦！好不容易第二個「家排」結束，學員分享感觸後，已經4點半了，距離今天課程結束時間僅賸半個小時，心裡估算著法師再講講話、做個結論，今天的課程就劃上句點了吧？那麼我跟老爸的恩怨只好束諸高閣，他日再作打算了！
四、心碎的開場
孰不知恍神之際，隱約聽見法師點名要我出列，我愣住了，隔鄰的阿伯學員提醒我：「換妳做囉！」，頓時五味雜陳，腦中一片空白，走上前面，坐在法師的旁座，法師祥和的面容與禪房流動安靜的氛圍，讓我無所懼、無足憂地拿起麥克風，向大家傾訴心中多年的痛楚：
「我來自一個傳統的大家庭，在社會傳統壓力與家族期待下，能幹強勢的母親除了幫父親創業維持家計外，還不斷努力生育，生了8個女兒，就是沒生出兒子，父母親之間冷熱戰始終沒斷過，父親從我懂事以來不停外遇，忙於處理事業，及處理與母親之間的爭吵，沒能留給我們女兒多少關愛與照顧……」，說不到兩句話，就開始哽咽，法師要我依直覺選出兩個角色代表，一位代表我，一位代表父親，由於前兩場「家排」很多學員已擔任角色代表，甚至重複上場，不忍心讓他們更勞累，我刻意邀請今天還未上場的學員，一位年輕女孩擔任我的代表，另一位年輕男孩擔任父親代表，他當下反應：「可是我很年輕，也沒當過爸爸耶！」
可是怎麼辦呢？今天學員中男士極少，另一位阿伯學員前兩場已扮演兩次主角的父親，而且都是有外遇背景的父親，真不好再請他重複擔任類似角色，法師說：「擔任『代表』與年齡無關」，於是這位在學校修習心理學的男學生出列，我輕輕地把他推到會場中央，另一名代表我的女孩分別站定後，早先回答法師說她沒什麼感覺的女孩居然開始劇烈顫抖，法師要我再敘述故事，並且建議母親代表的角色加進來，原本坐在我右側的女學員氣質個性極像我的母親，可是也許自己潛意識裡不想面對真實的母親，於是邀請另一位較和善的媽媽學員擔任我的母親代表，沒想到家族星座排列中角色扮演如此神奇又真實地反映現實人生，這位和善的媽媽一上場就去擁抱那個顫抖不停的女孩，旁觀的我心想：「這實在不太像我娘會做的事」，可是家族排列的過程中重視「如是所聞」，我知道此時不能多說，免得干擾角色代表，果真被擁抱的顫抖的女孩僵硬地站立，兩臂持續下垂，未伸手回抱母親代表，看到這個場景震懾住了，法師走到女孩旁邊問她感覺如何？她答：「不知道欸，我不太想讓她抱，而且我覺得她也不是真的想抱我」，為什麼她的答案就是自己當下心中的感覺呢？擔任母親代表的學員放開她，她踉蹌退後兩、三步持續顫抖，我在一旁深覺抱歉，怎麼選了她上場，害她一直發抖……？
五、父親的外遇
法師要我繼續回憶那時家裡發生什麼重要的事？我正要開口，那位擔任母親的代表告訴法師，她想退到旁邊，法師同意了，我接續述說往事：「爸爸外遇的事帶給媽媽很大的打擊，痛苦之餘，媽媽自殺了好幾次，想要死給爸爸看，其實終究爸爸是不想看的，他整天流連外頭也看不到，其實就是死給我們這些無辜又傷心的女兒看，我們還得叫救護車送急診，收拾善後…」，法師聽到「自殺」的字眼，問起家裡是否有人死亡，有無墮胎的情況，我記憶鮮明地回答：「有啊！之前流產了幾個，聽說生我前面流掉一個是兒子，如果這個哥哥出生，我就不用這麼辛苦，跟著媽媽承受這麼大的壓力了……」
六、母親的受苦
法師隨即呼喚一名資深學員來擔任流產的胎兒，蜷曲倒臥在地上，又找另一名學員擔任我出生之前的流產哥哥，兩個人都蜷臥在地板上，法師問他們現在有何感覺，2位都反應不舒服，很孤單，結果原先顫抖的女孩抖動地更厲害，而且立即倒退到牆角，差點撞到書架，法師提醒她注意安全，而且問她為何後退？她激動地說：「他們兩個憑什麼躺在那裡，我覺得爸爸站在那邊，我反而沒那麼生氣，倒是這兩個胎兒躺在我前面，很討人厭！」，法師嘗試請原本在我鄰座氣質與我母親相近的學員暫時擔任母親，入場後，她馬上感到胸悶難過，法師要她面對兩個流產的孩子自然地移動，這位暫時的母親代表，立刻蹲坐地板，觸摸兩位躺臥地板的孩子，喃喃自語：「媽媽對不起你們，媽媽好愛你們……」，法師問胎兒感覺如何？胎兒代表說：「現在好多了。」，法師要2位胎兒代表坐起來，讓暫時的母親代表擁入懷中，母子皆感和解了，法師就請這位暫時代表母親的學員回去自己座位。法師接著走過去問不動如山的父親，感覺如何？父親仍然在遠遠地站著，不欲多言，只說「憤怒」，沒有要移步前去母親代表處或要擁抱胎兒代表之意！
此時原本擔任母親代表的學員終於提出希望退場的請求，她向法師表示無法進入角色，法師允讓她離開母親代表的角色，我看在眼裡，一方面對這位學員略覺歉疚，一方面體悟到在家族星座排列中，選錯角色代表原來也會真實地在排列過程中顯示出來。這回法師沒再徵詢我的意思，他直接邀請剛剛暫時擔任母親代表的學員再度出列，這位學員善意地入場，信步走到她方才坐著的位置。
七、子女的掙扎
法師繼續排列家族星座圖，絲毫不受這段角色代表更換的插曲影響，我也隨之再專注地望著場中的角色圖列，法師以眼神向我示意可以再接續情境，我說：「現在我覺得如果當時流產的哥哥真的出生也不一定能改變什麼。」，可是當我望向遠處的父親代表，又不自覺怒氣沖天：「我很氣我父親一生外遇不斷，天天在外面搞這些事，也不回來多關心我們，一回來就跟媽媽吵架，最後還不是我們女兒倒楣，我媽要我們孩子選邊站，又要我們幫忙懲罰爸爸，我們當然站在媽媽這邊嘛！可是又很不忍心，而且我也很需要爸爸的關心呀，到最後我不知道是要愛他，還是恨他？……」
法師不讓哭泣的我繼續說話，只叮嚀我站起來去找兩個父親外遇角色的代表，我順從地走到一位女學員面前邀請她，她有些遲疑，又不好拒絕，緩緩入場，我請她站在父親代表的旁邊；心裡察覺「外遇角色」可能引發學員的猶豫抗拒，只好找一位溫柔的學員擔任另一名外遇代表，她善意地接受了，立即上場。我輕推她站在父親代表的另一側，站定後，法師輕聲問母親代表，現在外遇代表進來了，感覺如何？出乎意料地，她居然回答：「我覺得現在胸口較不悶了，肩膀也不緊了，似乎輕鬆多了。」
是否外遇角色分擔了媽媽的社會壓力？或轉移夫妻衝突焦點，還是媽媽名正言順可以獲得受害者的同情……？無暇細思，法師又問擔任我的角色代表有何感受，她不知何時開始已經不顫抖了，還說她也覺得好多了。
怎麼會這樣呢？明明那些外遇對象破壞了我們的家庭，害得爸媽吵架，為什麼她們入列後，母女反而放鬆許多？大惑不解中，法師讓我持續宣洩對父親的怒氣：「我爸就更沒時間照顧我們了，而且一路媽媽生的都是女兒，爸爸更有理由在外面亂搞，爺爺還叫爸爸休妻，另外找個女人生兒子。」，法師聽了認為需要再安排一位爺爺的角色代表加入，他直接指定那位阿伯學員，站在父親的左前方。
看了爺爺入場，我又更生氣，對那個時代生氣，對爺爺的命令生氣，法師問父親代表關於爺爺入場的感覺，他說：「我還是很憤怒，因為生不出兒子，又有家族壓力。」，可是法師問到我的角色代表，她居然無動於衷，甚至表示其實她不是很在乎父親，她覺得自己有一股能量，可以走下去。
九、尾聲
這時已超過下課時間，有學員向法師表示有事可能要先離開，法師在時間壓力下，決定結束今天的家族排列，趕在那名學員離席前先進行交流分享。我心裡覺得遺憾，為什麼沒辦法做第二階段的家族和解排列，這樣我的心結怎麼打得開呢？法師叮囑我向每個角色代表致謝，讓角色代表都回座，再喚我繼續坐在他的旁座，語重心長地說：「家族中每個人經歷的事情，是他（她）自己的業造成，不要跨過你的序位去承接別人的責任或位置，家族之中如同星座的排列順序，倘使位置混亂脫序，就會像似黑洞一般吸進所有的力量。每一個人必須知道該處的位置，屬於父母親的，就還給父母親，不要去跨代或換位承接，在修行的路上，要慢慢找到屬於自己的位置，獲得繼續往下走的力量。」，接下來法師低眉肅穆，請學員們分享心得，擔任母親角色的學員第一個表達謝意，覺得從這個家族排列中獲得很多啟示，同時鼓勵我要好好面對家族的創傷。我來不及回應，另一位以身體不適婉拒我擔任角色代表的女學員堅持一定要為父親角色發聲：「我下午坐在這裡一直覺得身體不舒服，可是我一定要幫爸爸講講話，我看到爸爸一個人站在那裡，覺得他好孤單好孤單，都沒有人看到他的孤單……」，我立即回應：「有啊！看到爸爸站在那裡，我也覺得爸爸好孤獨，我們都站在媽媽這邊，爸爸都沒機會跟我們訴訴苦，現在爸爸死了20年了，我更沒機會跟他說這些了……」。
十、和解
剛好輪到父親代表要發言，他說了幾句話之後，法師若有所思地轉過來問我：「剛剛聽到妳說覺得爸爸孤獨，要跟他說說話，是不是？」，我點頭，淚水又不聽話撲簌簌地滴落，法師呼喚那位父親代表再度站出來，叫我起身與他面對面，讓我說出這20年來想與父親說的話語。
剛開始我只說得出：「爸爸，我很想您，我知道您很孤單…」，又是一片泣不成聲，法師不管我的激動情緒，在淚眼矇矓中，聽到法師請父親代表告訴我：「這是父母親的事，讓妳受苦了，爸爸對妳很抱歉，妳要好好活著。」，我回答：「我明白了。」，接著法師呼喚我：「對父親頂禮表示感恩！」，噗通一聲，我立即跪下，雙手貼地平放頭的兩側，頂禮跪謝，大喊：「爸爸！感謝您給我生命，沒有您就沒有我，過去很對不起您，讓您孤單一個人，請原諒我，讓我報答您的恩情！」，聲音凌厲亢揚，從肺腑衝出，劃過禪房，彷彿要傳到天上父親的耳際，法師讓我狠狠地痛哭良久，起身後，再輕扶著我站在父親代表面前，我不敢直視，頭仍低垂，依然在抽泣，法師注意到了，鼓勵我看著父親代表的眼睛，努力地讓淚水沖刷過的雙眼正視對方，面前隱約出現父親慈祥的眼神，法師問我現在想做什麼，我回答不知道，於是法師引導我像小女孩一般投入父親的懷抱，我出於反射動作伸手環住父親代表，法師一旁修正說：「把手放在父親代表的腰部，像小女孩一般。」，年歲大了，為人母多年，真是不熟悉這個姿勢，可是一旦伸手抱住了，小時候曾有依偎著父親的記憶又回來了。
此刻禪房中的時間彷彿停格，空氣也似乎凝結了，擁抱多時，我抬起頭後，法師再請父親代表叮嚀我：「女兒，好好生活！」，我點點頭答應了。站回原來的位置，法師依舊佇立一旁，慈祥地問我現在感覺如何？我說：「安心了！」，心中一片澄澈明亮，整顆心放下來了，原來天地之間雷雨大作，沖刷心靈，生命的重生就是在這一念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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